一切都是从那只金色的独角仙开始的。
四年级结束的这个暑假,对露露来讲,有些不一样。
“你是怎么发现那只金独角仙的?”猫头樱问露露。猫头樱不但是露露在中心小学的同班同学,也是住在她家斜对面的邻居,还是这个秦岭深处的小县城里最受欢迎的韭菜饼店家的女儿,所以,她成了第一个分享露露秘密的人。
这个秘密当然是韭菜味儿的。她们俩就蹲在猫头樱家的饼店后门,这会儿正是早晨最忙的时候。几条街的街坊邻居陆陆续续地来买韭菜饼做早餐,每天早上,椒溪河边的这家饼店都会排起队来。韭菜饼两元一个,三元两个。猫头樱的爸爸揉面做饼,妈妈煎饼收钱,忙个不停。好在买饼的都是街坊邻居,没有人挤,也没有人催,大家都笑呵呵地等着,道个早,说点儿话。买了饼,上班的溜达着去上班,开出租车的去开出租车,买菜的则沿着吊索桥跨过椒溪河,到对岸的菜市场去,买粉皮,买腊肉,买小菜。一个平静而安稳的早晨,就在喷香喷香的韭菜味儿里开始了。
前几天连着下过大雨,椒溪河里的水走得急。如今雨好不容易停了,买饼的街坊邻居便显得格外多。
暑假里,猫头樱常跟着来店里帮忙,露露和同学们常被家里派来买韭菜饼,韭菜饼店便成了她们的接头地点。
“就是昨天晚上,我跟我爸去学校拿美术书,看到了教室里新装的大屏幕。”露露的爸爸是中心小学的体育老师,个子高高的,同学们都叫他“大武老师”。
“大屏幕?”猫头樱眼睛一亮,“多大?”
露露站起来,展开双臂:“比我家的电视屏幕还大,装在综合教室里的。”
一听是在综合教室,猫头樱更来了兴趣。中心小学只有两栋老旧的小楼,全校六个年级十二个班,加起来不到三百个学生,这两年大家最关注的,除了去年新铺的塑胶操场,就是顶楼的综合教室。
综合教室是音乐课、美术课和科学课共用的功能教室,露露和同学们都喜欢去综合教室上课,音乐课、美术课、科学课,只要能上,她们都喜欢。
“是不是又要来新老师了?”猫头樱追着问,“男老师还是女老师?音乐老师还是科学老师?”
在综合教室上课的音乐老师、美术老师、科学老师,常常都是年轻的新老师,有的时候一个学期换一个新老师,有的时候一年换一个新老师,有的时候是刚刚大学毕业的新老师,有的时候是来支教的新老师。这些新老师就像是椒溪河边大片黑卵石里的彩石头,和其他老师都不一样。他们是从西安,从武汉,从上海,从北京这些大城市里来的,来到秦岭深处这个安静美丽的小县城,给这里的中心小学带来不一样的新风景。
露露到现在都记得她三年级时来的那个美术老师——魏老师,她教他们做从来没见过的拼贴画,教他们做陶艺——露露做的陶烧大熊猫被她好一顿表扬,后来还在校园里展出过。
可惜的是,就像彩石头都会被人从黑石头里挑出来捡走,过不了多久,这些新老师一个一个又都陆陆续续离开中心小学,回西安,回武汉,回上海,回北京去了。留在中心小学不走的,只有这间综合教室。
“新老师倒没听说,”露露蹲下来,“下学期我爸教二年级美术。”
猫头樱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大武老师教美术?他上学期不是教音乐吗?练合唱就跟练跑步似的。我觉得他还是适合操场。”
露露剜了猫头樱一眼:“我爸说了,他是一块砖,哪儿需要哪儿搬。”
“毛小樱,毛小樱!”猫头樱的妈妈在店里大声唤她,“快来,给卫生所赵大夫送饼去!”
“来啦。”猫头樱答应着,对露露说,“那你是在学校看见金独角仙的?”
独角仙对于这里的孩子来讲,并不算稀罕,尤其是在雨水充沛的夏天。运气好的时候,随便一个晚上,在某条街道的路灯下面,说不定就能发现一只。可猫头樱见过的独角仙,都是漆黑漆黑的。金色的独角仙,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没错,”露露很坚定地点点头,“就在综合教室外面看见的,一开灯,走廊灯底下照着,全身都是金色的!我想捉来着,刚一凑过去,一闪就不见了。”
“行,那咱们今儿晚上再去,肯定还在附近。”猫头樱一边说一边走进店里,“我先拿上饼,一会儿路上咱们俩再细说。要不要叫上咱们班的大羊子?”
大羊子虽然讨厌,但的确是个抓独角仙的高手。露露仔细地想了想。
只要说到秦岭,说到椒溪河边的这个地方,有两样是大羊子特喜欢特骄傲的。一个是秦岭的大熊猫,大家都知道中国四川是大熊猫之乡,却很少有人知道秦岭也有大熊猫,还是野生的。大羊子的爸爸妈妈就在新建成的大熊猫谷工作,听妈妈说,秦岭的大熊猫跟四川的不一样,脸更圆,鼻子更短,而且还有珍贵的棕色大熊猫呢。大羊子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棕色的野生大熊猫,却跟着爸爸在熊猫谷里用望远镜看到过野生的黑白大熊猫,圆圆的脑袋,胖胖的身体,好像散步一样在林间优哉游哉地走着。妈妈在熊猫谷卖门票,虽然现在人不多,但妈妈说以后肯定有好多人来。爸爸本来在南方打工,因为建熊猫谷才回来,现在管着熊猫谷里的观光车。大羊子的文具盒、书包,都是熊猫谷里定制的大熊猫图案,好些同学都羡慕他,去熊猫谷就跟回家一样。
除了大熊猫,大羊子还有一样得意的,就是秦岭的独角仙。独角仙长得好像大金龟子,公的独角仙头顶有一根长长的、弯弯的角,角尖上还带着叉角,整个身体黑漆漆的,带着光泽,看上去好像是黑铁做的。大羊子可是抓独角仙的好手,要是抓到两只公的独角仙,就可以让它们对打。独角仙的长角是它们独特的武器,就好像是将军的长剑,打起来你来我往,精彩着呢。独角仙喜欢生活在森林里,而且喜欢原生态的大森林,在城市里通常是看不到的,秦岭的独角仙却长得又大又强壮。爸爸在南方打工时告诉过大羊子,南方城市的孩子要玩独角仙得去买,要二十多元一只,个头还不大,比秦岭的独角仙差远了。大羊子听了爸爸说的直想笑,独角仙还用买?不如来找我大羊子。
露露和猫头樱商量后,果然找上了大羊子。
大羊子抓过多少独角仙,却从来没见过金色的。
“为什么独角仙就不可能有金色的呢?”露露问大羊子。
“谁告诉你独角仙就只能是黑色的?”猫头樱说,“说不定,万一,就有一只金色的,就在我们学校发现了!”
“对啊,就像当年发现棕色大熊猫一样。”露露说,“说不定就是咱们这里特有的!”
“对,对!肯定是!”猫头樱兴奋地说。
露露和猫头樱言之凿凿,让大羊子也禁不住想去弄个明白。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前面下过几天大雨,去熊猫谷的路又塌方了,爸爸妈妈都在谷里回不成家,打过电话要他自个儿在家做作业,饿了去找姑姑。一到雨季,这条路总会遇到这样的事儿,大羊子倒不害怕,却不想被姑姑管着,自己到小超市买了点儿面包饼干水果,晚上正想找点儿事干。猫头樱答应明天送他两个韭菜饼,多加肉的,大羊子假装想了想,就拿出一个宝贝口袋,在里面装上几样东西,跟着两个背着书包的女孩一起往学校去。
露露是大武老师的女儿,跟学校看门的李大爷熟头熟脸,听说是要去学校抓独角仙,李大爷乐呵呵地就放她们进了校门。
“要抓独角仙,得去树多的地方。”大羊子一副老师讲课的样子,“教学楼里不大可能有,咱们去学校后面看看。”
“不,我就是在综合教室外面看见的。”露露坚持要去教学楼里。
大羊子和露露都看向猫头樱,她是关键一票。
猫头樱很坚定地指了指教学楼。她不仅想抓独角仙,也想去看看综合教室新装的大屏幕什么样。
“真去综合教室?”大羊子掂掂手里的口袋,感觉里面的大桃子恐怕是要浪费了。
露露和猫头樱一人拉住他一只胳膊,他不去也不行了。
“慢着!先说好,地方是你们选的——错误的地方,”大羊子稳住脚步,正经八百地说,“抓不到可不能说我本事不行。”
露露和猫头樱都点点头。
“还有,韭菜饼要涨到三个,不然我马上回家!”大羊子盯着猫头樱说。
猫头樱一巴掌拍到大羊子胳膊上:“想得美!抓不到,给你一个都嫌多。”猫头樱虽然是女生,却跟韭菜一样长得快,比大羊子高出大半头。
没办法,大羊子只好跟着她俩去综合教室。去之前,他坚持到学校后面去绕了一圈,捡了两根带树皮的树枝。还好前几天下过大雨,地上的落枝倒不少。
三个人来到顶楼,走廊的灯暗着,一片黑魆魆的。露露伸手要打开走廊的灯,却被大羊子拦住了。
“先等等。”大羊子悄声说。
露露听见大羊子窸窸窣窣在弄什么,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可她知道,抓独角仙还是大羊子懂行。猫头樱想问,刚说了一个“你”,就被露露的“嘘——”给挡下了。
“综合教室门口?还是窗口?”大羊子小声问。
“前门。”露露特别小声地回答,怕大羊子没听清楚,又说了一遍,“前面那个门。”
只听大羊子窸窸窣窣地往前挪过去,露露听声音,估摸他是停在综合教室前门的位置,又窸窸窣窣了一阵子,才听见轻轻的“啪嗒”一声,前门那里亮起了一圈光。
“是手电筒。”猫头樱轻声说。
大羊子轻轻地移回来,说:“好了,走吧。”
“去哪儿?”露露小声问,眼睛盯着前门那圈暖黄色的光,“你们去,我在这儿守着。”
“不用守,”大羊子低声道,“明天早上早点儿来看。”
“那不行。”猫头樱说,“万一出来又跑了怎么办?”
大羊子急道:“那你们要等多久?”
“你跟你妈说的多久?”猫头樱压低声音问露露。
“我说找你温习功课的,九点回去。”露露轻声说。
“我也说的找你温习功课,九点半。”猫头樱说。
难怪这俩人都背着书包,大羊子这下明白了。
“我妈吃过饭要给我打电话的,”大羊子说,“我先走了。”
大羊子正挪着步子要走,被一只手拉住了,不用看他也知道,是高大有力的猫头樱同学。
“你这手上是什么啊?这么黏!”猫头樱叫起来。
“嘘——”露露赶紧拉拉猫头樱的书包。
“不许走。”猫头樱低声说,“再等等。你手上什么这么黏?”
“蜂蜜。”大羊子小声说,“独角仙喜欢甜的和亮的。树枝上涂了蜂蜜,下面还有个熟透的桃子。”
大羊子真有一套,露露暗自佩服。前门那边,手电筒的灯光暖暖地亮着。
三个人就这样待在黑暗里,静悄悄地等着。
大羊子有点儿后悔跟这两个女生来这一趟,要是被其他同学知道,说不定会被笑话好一阵。他又小声说过两回要走,都被猫头樱拽住。猫头樱说他要是走了,一个韭菜饼也拿不到。
“根本不会有金色的独角仙。”大羊子低声道。
“人家还说根本不会有棕色的大熊猫呢。”猫头樱答道,“结果我们这里不是有?!”
“人家还说我们学校根本不会有塑胶操场。”露露跟着说,“我们不也有了?!”
“可我们学校根本不会有真正的科学老师,”大羊子望着综合教室前门的光圈,低声说,“也不会有真正的美术老师和音乐老师。”
这一回,露露和猫头樱都没接话。
露露想起三年级时,大羊子曾经是科学课代表,可那一年他们学校并没有科学课老师,有的时候是算术老师来上,有的时候是思想品德老师来上,有的时候,是露露的爸爸大武老师来上。
露露问过爸爸,为什么中心小学没有科学老师,也没有音乐老师、美术老师。
她记得爸爸说,这个地方穷,留不住老师,更留不住科学课和艺术课的老师。就算来了,也得走。
露露又问:“我们这个地方怎么穷了?猫头樱家的韭菜饼那么好吃,我们家的粉皮腊肉那么好吃,我们县城里有四辆又干净又漂亮的出租车,我们还有棕色的大熊猫,有秦岭的蜂蜜,有满山遍野的树和花,有哗啦哗啦高高兴兴流着的椒溪河。怎么我们就穷了?”
爸爸当时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地搂着她,对她说,是啊:“我们有的东西很多呢。我们还有好邻居,好乡亲,好医生。”
好医生?是说卫生所的赵大夫吗?露露去卫生所看病,每次都见到笑眯眯的赵大夫。他也爱吃猫头樱家的韭菜饼。
“是啊,赵大夫可是咱们县仅有的两个会照彩色B超的好医生之一。别的医生看咱肚子里都是黑白的,赵大夫看的可是彩色的。”爸爸一说起赵大夫,就忍不住竖大拇指。
露露想起有时候赵大夫还会带回些外面来的好大夫,来给大家做体检,其中有一辆大车,就叫彩超车。听爸爸一说她才明白,原来那是看肚子里的东西的。听赵大夫说,外面来的大夫比他还厉害,学校看门的李大爷脖子上长过一个大包,就是被外面来的大夫治好的。
那我们这个地方怎么就穷了?露露还是不明白。
爸爸说:“我们会一天更比一天好的。你看,我们不是有塑胶操场了吗?有许多人在帮我们呢。”
谁在帮我们?
露露想知道是谁在帮他们,可爸爸没有说。
大羊子想知道,猫头樱到底什么时候能让他走,猫头樱也没有说。
静静地等待,尤其是在黑暗里,是很容易让人打瞌睡的,特别是对于根本不相信会有金色独角仙的人来说。
就在大羊子要冒出第一个瞌睡鼻涕泡的时候,猫头樱忽然轻呼了一声:“来了!”
“就是它,就是它——”露露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可还是忍不住让声音高高地扬了起来。
大羊子被摇醒,两个女孩的手指向同一个地方。他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看过去,在手电筒小小的光圈里,真的多了一个金黄色的小东西——那是一只真正的大金龟子,头顶有一根长长的、弯弯的角,角尖上还带着叉角,可它的身体却不是黑的,而是金色的,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闪耀着迷人的光泽,就好像是星星变的一般。
“金色的,金色的,独角仙……”大羊子呆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捉住,捉住它!快!”猫头樱用力摇着大羊子的胳膊。
“开,灯,开灯,快。”大羊子一面说,一面从袋子里掏出了最后一件“宝贝”,一张小小的圆口网。
露露“啪嗒”一声打开了走廊的灯。
大羊子抄着网子,三两步冲到综合教室的前门口,看都没看就把网子朝着刚才金独角仙待着的地方罩了下去。
猫头樱和露露同时尖叫起来:“啊!抓到了!”
两个女孩飞奔到大羊子身边,三个孩子屏住呼吸,轻轻把网子翻了过来。
网子里什么也没有。
“独角仙呢?”露露问。
猫头樱和大羊子抬头四处搜寻,却根本没有金色独角仙的踪影。
“不可能,刚才明明在这里的!”猫头樱把手往综合教室的前门上一按,没想到“吱呀”一声,门居然开了。
大羊子可不管那么多,从后面一步踏进综合教室里,“啪”的一声打开教室里的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像一张无形的网,要把教室里的一切都牢牢罩住。
他看到了。
金色的独角仙就停在那儿。
在教室正前方那个大屏幕的上面。
大羊子在那个大屏幕里面看到了自己,还有跟在他后面的猫头樱和露露。
她们都看到了。
它就在那里,像一颗星星那样,闪了一闪,然后消失在黑色的屏幕上。
直到新学期开始,露露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只金色的独角仙。她、猫头樱和大羊子又去过学校好几次,却都一无所获。
不过,至少大羊子不会再说“根本不会有金色的独角仙”了。
现在大羊子问的是“这个大屏幕到底是干吗用的”。
猫头樱和露露都说不清楚。露露问爸爸,大武老师到开学前才笑嘻嘻地告诉她,谢天谢地,他不用再去教二年级的美术课和三年级的音乐课了。
开学了,露露终于明白了爸爸的意思。
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那块综合教室里的大屏幕,把北京的、上海的、武汉的、西安的……全中国的好老师都连接到了这个中心小学的课堂上。
科学课老师,音乐课老师,美术课老师,所有露露她们需要的老师,就从大屏幕上给她们讲课,听她们提问,给她们回答。露露甚至还见到了离开他们学校的美术老师魏老师,她可以继续教大家做拼贴画,做陶艺了。
大羊子再次担任了科学课的课代表,这一次他当得特别开心。现在,这是他第三样特别喜欢特别骄傲的事。
下课的时候,露露时不时会想起爸爸说的话,有很多人在帮我们呢。
雨季过去,通往熊猫谷的路重新修好了。
椒溪河的水哗啦哗啦地流着,河边有大片大片的黑色卵石,也有星星点点的彩石头。猫头樱去捡来许多黑石头,在综合教室的大屏幕美术课上,跟着屏幕里的老师,用金色的颜料把它们染成新的颜色,拼出了一幅石头画。
这幅画的名字是露露取的,就叫作《金色的独角仙》。
原刊于《儿童文学(经典)》2021年1月刊
图片来源:网络
设计制作@胡湫
校对@典典
审核@小晴
核发@李佳
作家简介
左昡,1981年生于重庆。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文学博士,作家出版社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央和国家机关青联委员。著有《我的世界》《纸飞机》《住在房梁上的必必》等多部儿童文学作品,其中长篇小说《纸飞机》获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提名奖,入选中国原创文艺精品出版工程、优秀儿童文学出版工程等,入围“2017中国好书”;童话《住在房梁上的必必》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CCBF“金风车”中国原创图书奖;童话《像棵树电影院的奇闻轶事》《克里克里的晚餐》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童话《伞的孩子》获小十月文学奖童话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