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觉得齐白石不如八大山人，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今说之，学者识之。

一、八大有啥了不起

中国花鸟画到了八大的时代，已然形成了意涵不同的三大类。

一是自然生趣类。写自然界的生机天趣（参图1）。

图1. 林椿（南宋）《果熟来禽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二是民俗意象类。画民俗活动中的吉祥、喜庆、祝福、伦理等意象（参图2）。

图2. 韩佑（南宋）《螽斯绵瓞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此图以生殖力旺盛的螽斯和绵延生长的瓜曼象征人类子孙繁衍，表达美好祝福。

三是人格象征类。画梅兰竹菊松等意象以象征品格情操（如图3）。

图3. 王冕（元）《墨梅图》 上海博物馆藏

这传统三大类，自然生趣类已臻其妙，民俗意象类已尽其用，人格象征类亦达其高标。然而，通观之，却有很大局限性，这个局限性就是固化，民俗意象类与人格象征类的意象都是约定俗成的，无需创新也就无所创新，就连自然生趣类其题材也相当有限，自然界无数物象从来不曾入画。

如果以自由抒写为标准来衡量花鸟画的发育度，那么，应该说，到了清初，花鸟画还不是可以任意表现丰富意涵和个性的艺术形式，还不够成熟，尽管它已经有了一千多年的发展史。而自由抒写这个标准是必需的，艺术，最忌固化，不能自由抒写的艺术便是残缺的艺术，对吧？

说到这儿，聪明的读者就猜得出八大有啥了不起了。

是的，八大彻底突破了传统三大类，表现为以下三点：

独造意象。八大抛弃约定俗成，他那些怪奇的意象前无古人，纯乎独造，极其个性化（参图4）。

图4.八大山人（清）《荷花翠鸟图》 北京保利2015春拍

丰富意涵。八大的画或孤苦、或冷傲、或老苍、或守拙、或幽默，里面透着悲情、倔强、睥睨、愤激和讽刺，透着身世沧桑、梗概之气、大智若愚、返璞归真以及人生无奈，不一而足。而这些，传统三大类是从来不曾表现也无法表现的（参图5）。

图5.八大山人（清）《鱼石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独造意象与丰富意涵的完美统一。丰富意涵由独造意象表现出来，绘画达成了自足，无需像他人惯常所做的那样用诗歌什么的来表达绘画意象所表现不了的意涵。

因此三点，八大的花鸟画实现了自由抒写。

八大的自由抒写，往小处说，是在传统三大类之外成功开创了一个新类，可称为独抒怀抱类；往大处说，实在是为花鸟画开通了成熟之路。显然，往大处说了，才能真正明晰八大有啥了不起，才能真正了解八大在中国绘画史上的贡献和地位。

图6. 八大山人（清）《孤禽图》 北京翰海2010年秋拍

图6，孤苦、冷傲、守拙、怪奇，亦见老苍之气与丝丝幽默，一切尽现于独造的意象，皆归因于自由抒写。

八大的了不起，举其大者如上。

二、齐白石有啥了不起

齐白石衰年变法之前是主学八大的，但他理解的八大，只是“冷逸”而已，并非自由抒写，所以，尽管自言愿为八大门下走狗，他也未曾独造过一个意象；衰年变法以后，更无需提什么意象独造了，他因应市场需求，大画民俗意象，成为喜乐达人，画中意涵就注定被约定俗成了（参图7），而画自然生趣，他的题材也几乎都是前贤所画，似乎只有草虫画中的某种虫以及贝叶草虫中的贝叶是新颖滴呵（参图8）。

图7.齐白石《富贵耄耋》 北京保利2019年秋拍

猫、蝶谐“耄耋”音，为民俗意象所常见。

图8.齐白石《贝叶草虫》 中茂圣佳2007年秋拍

齐白石即便抒发点自我怀抱，也没有想过要意象独造（参图9）。

图9.齐白石《秋菊》 北京画院藏

这是齐白石罕见的自抒怀抱之作。题诗云：“踏花蹄爪不时来，荒弃名园只蔓苔。黄菊犹知篱外好，著苗穿过这边开。”前两句比况人的不幸遭遇，后两句象征人的觉醒与选择，表达出离恶劣环境，走向广大世界的愿望。怀抱很有朝气，但他的意象却是毫无新意的（参图10）。

图10.李鱓（清）《花卉图册》 重庆市博物馆藏

把李鱓的画和齐白石的诗贴到一块儿，也是说得过去滴。

齐白石一生作画七十余年三万多幅，整体上看，与自由抒写无关，始终在传统三大类里面讨生活。

虽然齐白石无比景仰八大山人，但他的艺术成就与八大的艺术成并无精神上、本质上的承继关系，他只学到了八大的皮毛——大写意笔墨。

那么，齐白石有啥了不起？

齐白石的了不起就是用大写意笔墨这个皮毛去包裹民俗意象的骨肉。图11、图12可视为代表。

图11.齐白石《荷花鸳鸯》 中国嘉德2020年春拍

荷花鸳鸯是古老的民俗意象，寓意爱情幸福，和合完美。

图12.齐白石《荔枝草虫》 荣宝斋藏

荔枝谐音寓“利”，最迟在清代就有这个民俗意象。

齐白石以大写意笔墨画原本俗气无比的民俗意象，以俗寓意，以雅化俗，雅俗混融，万众共赏。

齐白石令民俗意象类花鸟画获得了极其精雅绝妙、意趣盎然、抒情酣畅的艺术形式，为中华民俗提升了格调，这实在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很中国，很文化，是不是？

如此说来，齐白石只学八大的皮毛，难道不是绝顶的聪明？他把大写意笔墨用于民俗意象，因而产生了极大的价值。

前贤画民俗意象，未曾有过齐白石这样重要的艺术成就，即便是八大亦如此。

图13.八大山人（清）《松鹿图》 佳士得香港2014年秋拍

图中松树象征长寿，鹿谐“禄”音。八大画起本应喜兴的民俗意象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逸，很是违和，就说不上有什么好了。

齐白石的了不起，举其大者如上。

三、齐白石差在哪里

八大的自由抒写为花鸟画的成熟打开通道，其重大意义怎么估量都不为过。遗憾的是，齐白石对八大这份最重要的艺术成就全然无感，一生都在传统三大类里打转转。若从自由抒写方面比较，齐白石与八大相比，差的就不仅是一格了。

但，这个差距实在无可厚非且情有可原，因为，史上具有创新精神的扬州画派、海上画派诸贤，乃至当今的芸芸众生，谁曾继承八大自由抒写的衣钵了？都没有哈。有什么理由苛责于齐白石呢？他毕竟是个卖画养家的辛苦人。

但若以民俗意象花鸟画的提升来论，齐白石非凡的成就与贡献，八大是想都不敢想也从来不曾想的，八大与齐白石的差距，也不仅是一格可以比况的，对吧？

图14.八大山人（清）《松石牡丹图》 旅顺博物馆藏

图14，松石象征长寿，牡丹象征富贵。八大的构图逆反牡丹在前而石、松在后的惯例，硬把牡丹藏到松石后面，刻意弱化民俗意象的喜兴色彩，或许在他看来，喜兴，就是俗气。这，太有悖于中国人的审美心理了。

图15.齐白石《大富贵且寿》 北京画院藏

齐白石是怎么喜兴怎么来滴，图15才是地道的民俗意象花鸟画，洋溢着对俗世生活的热爱。

不过，我还是更其看重自由抒写，因而同意齐白石不如八大山人的观点，毕竟，自由抒写，斯事体大。从自由抒写这个角度确认齐白石与八大的差距，当然并非闲磕牙，用意是希望21世纪的花鸟画家明白应该怎样促使花鸟画完全成熟起来。

自由抒写，不仅是花鸟画高度成熟的必由之路，更是创意、创新的解放，是艺术的解放，是心灵的解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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