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传出终南山房租猛涨,3000隐士无力承担纷纷下山,这后现代味的新闻时。我正从苏州闹市,一条名叫南石皮弄的小巷路过。16年前,在这小巷的尽头,5位来自台湾、苏州和美国,藏古董、做IT、工国画的大叔,花200万元,用700吨太湖石,合伙在这里建了个500平的院子。他们不谈终南山,却成为大隐于市的代名。
每一个中国人,都至少读过一首陶渊明的田园诗,都会被那种悠闲雅致的生活打动。“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就如同国画泼墨写意,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田园逸兴。很遗憾,他活在农耕社会,只能睁惺忪睡眼,看牧童黄牛,饮山村黄酒,做田园诗人;如果活在工业时代呢?
千古文人园林梦,雅致的园林生活对于文人来说,是融入血液中不可抹去的记忆。随着城市化的推进,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变得越来越虚无缥缈,不仅文人心中理想的诗意栖居地已经毁灭殆尽,就连文人骨子里那点精致典雅,都已经被抽丝剥茧。
叶放的南石皮记,是一座不出城郭而得山水之怡的都市园林,这座融合生活与艺术的园林,是主人人生最大手笔的水墨画。生活于此的当代造园者,不仅在都市中找到诗意的栖居地,更试图通过复活雅集,让当代文人生活重新“俱怀逸兴壮思飞”。
要了解叶放身上的逸兴和情怀,要上朔到他前十代高祖,清乾隆时的状元毕沅。史学家知道毕沅,是因为他朝廷重臣的身份,官至陕西巡抚,曾任两广总督;文人们知道毕沅,是因为学问大家,在史学、金石、地理、文学方面皆有很高造诣:编《续资治通鉴》,做《传经表》、《经典辨正》、传《灵岩山人诗文集》;而毕家人记住毕沅只因为他的文人雅兴:喜文人雅玩,是《姑苏繁华图》的最后一位个人藏家;喜园林生活,筑“灵岩山馆”成后世名胜……
毕沅死后毕家被抄家,毕家家道中落,但毕家人生活的那份雅致却被发扬光大:叶放外曾祖父毕治策仅得一亩地却用来筑毕园,叶放仅得一栋联排别墅的一间却建成南石皮记。
到母亲这一辈时,毕家已经距毕沅时期状元之家的繁华相去甚远,但是文人世家的积淀,却让精致和典雅的生活渗入骨髓。
20世纪60年代,毕园被收公,但是毕家人还保持着人文士大夫雅致的生活。儿时的叶放一直生活在毕园,叶放的审美取向、文人精神、艺术生涯,都是从毕园发韧。
叶放关于毕园的第一次记忆是在4岁时:那时的毕园,每到腊梅盛开时,家人就会聚在一起玩折梅游戏。长辈们把折梅、插花的门道告诉表兄弟们,大家就开始了折梅比赛。
那时叶放年纪还小,剪刀都拿不稳,还够不上梅稍,就把要折那枝梅、如何折比划给父亲看。表兄弟折好的梅枝一字排开,叔伯们逐个评分,评分最高者为花魁,只有得花魁才有机会,把自己的梅枝插上二楼外祖父房间的青瓷梅瓶中。
那一年,独中花魁的叶放欣喜地爬上毕园二楼。当他推开外祖父的房门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阳光破木窗而入,木窗上的窗花投影在地板上,烙上形成了一幅精美的水墨画。
当叶放把梅花插进祖传的,“闲云野鹤图”前的青花梅瓶中时,整个房间立刻花香四溢。整个“水墨画”和“闲云野鹤图”,也变得活色生香。
“这是我对水墨画的第一印象,它对我投身国画创作有很大的影响。”叶放一直把这个场景,看做是自己艺术创作的起点。
地板上的投影吸引着叶放推开窗,叶放看到了更震惊的一幕:透过窗户,他看到邻居家层层叠叠的园林景观。此时,叶放第一次对园林有了概念。
▲叶放现代水墨画“后来,我刚开始绘画时,就开始画4岁时看到的园林俯瞰图,一直到现在,俯瞰是我绘画用得最多的形式。”
在叶放看来,园林是承载中国传统文化最好的载体。自己在毕园只呆了几年,但是毕园却实现了自己对传统文化的启蒙。
那时还是四五岁时,年少的叶放被“鸡鸭鱼肉”的叫唤声惊醒,下床寻食。推开门,看到宅院中的围墙上闪烁的人影,肚中就忘记了饥渴。
原来叶放在睡梦中听到“鸡鸭鱼肉”声,是昆曲“咿咿呀呀”的水磨腔,而围墙上闪烁的人影就是昆曲演员的水袖罗裙——日后叶放自己开始复兴园林,还特地在自己的南石皮记中搭建了戏台。“看到演员们在园林中唱昆曲,我就想到了儿时,寻着‘鸡鸭鱼肉’而邂逅昆曲的场景”。
20世纪60年代末毕园被拆除,叶放结束了“住在园林”的生活。虽然和毕园只有几年的接触,但是毕园那种园林生活的乐趣,已经烙印在叶放脑海中,成为永远也无法抹去的印记。于是重现园林生活,就成为了叶放今后的艺术创作的目标。
那个特殊的年代,叶放出生的毕园先是被收公,“毕园变成了‘七十二家房客’的宿舍,闲静清幽终于被人丁兴旺所取代。那拜揖白乐天与《太湖石记》的湖峰下,排起了马桶阵,对名贤高士的“高山仰止”,变成了对民生现实的关怀体味。
诠释沈三白与《浮生六记》,周敦颐与《爱莲说》的荷塘里搭起了元件厂,蝉噪蛙鼓变成了机声隆隆。解读王羲之与《兰亭序》、王实甫与《西厢记》及沈石田与《东庄图》的水月平台上,也架起了小厨房,焚香拜月变成了燃煤维生,抚琴唱曲、吟词伴乐,也变成了锅碗瓢盆、爆炒煎炸。那棵百年金桂也被钉满晾衣铁架,拽拉扯挂,不久便香消玉殒了。”
最终,毕园最拆除,这给叶放留下了难以弥合的伤痛。20世纪60年代末毕园被拆除,叶放结束了“住在园林”的生活。虽然和毕园只有几年的接触,但是毕园那种园林生活的乐趣,已经烙印在叶放脑海中,成为永远也无法抹去的印记。于是重现园林生活,就成为了叶放今后的艺术创作的目标。
但是,叶放和园林的缘分未断:上大学时,考进了苏州工艺美术学院,学校在拙政园内,他终于又可以在园林自由进出,“花后树下乐山房,一壶香茗,数册闲文”
在拙政园求学的3年,叶放经常误认为自己回到了清朝,变成毕沅,学在灵岩山馆;工作后,叶放依然和园林亲密接触,工作的苏州国画院,是晚清时期一个知府的园子,叫“听枫园”。
他的办公室,就在那园子的西厢,“窗前楼上乐水轩,几枝湖笔,一刀徽宣”。在园林中画园林,叶放经常误认为自己回到了民国时,变成毕治策,“误把听枫做毕园”。
出生在园林(毕园),读书在园林(拙政园),工作在园林(听枫园)的独特经历,让园林成为叶放独特的情怀。
自然而然,园林就成了叶放创作的灵感来源。每一次在纸上画园林的过程,就是穿越时空隧道,重回毕园的历程。
“芳圃毁矣,我造纸上的‘蓬莱’,乐国失矣,我建心中的‘弇山’。起初,创作时的时空穿越会带给他兴奋,但是慢慢地当创作结束回到现实后,虚空感觉愈演愈烈。
这时,叶放才发现,园林已成为了鸦片,让自己欲罢不能。出生在园林,读书在园林,工作在园林还不够,叶放很贪婪,他还需要一座可栖居的园林,他要在此终老。
20世纪90年代末,苏州掀起了一股现代造园风潮。看了几家现代园林后,叶放大失所望。这些园林大多是效法老式园林而建,要表现的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归隐思想。
这与叶放“建一座园林”让园林融合生活与艺术的精神相悖。加之造纸上“蓬莱”,心中“弇山”带来的时空穿越已经不能止瘾。叶放决定效仿外曾祖毕沅、外高祖毕治策,自己叠石造园。
2001年,叶放鼓动5个朋友合伙,以200万元买下了苏州十全街南石皮弄一排3层的带花园联排别墅。朋友有来自台湾的大收藏家,也有思科中国区的负责人,皆是风雅之士,他们授权叶放打造一座,不出城郭而得山水之怡的都市园林。
出园时可以在世俗世界奋斗,为普世价值打拼;入园后可以在精神世界遨游,追寻内心的声音。
700吨太湖石做墨水、500平方米的别墅做宣纸,叶放开始了自己人生最大手笔的水墨画。
他把自己对出生的毕园的思念、对求学的拙政园的留恋、对工作的听枫园的感怀,以及多年来画“纸上灵泉”的臆想融入一炉,终于于2003年建成南石皮记。造园只用了一年,酝酿却用了一辈子。
▲依宅设廊
▲沿墙作榭
▲藏源悬泉
▲半廊、木台与斋房由石桥相连
▲水榭、石山与廊轩隔池相对
▲山中设洞室,自洞室内外观
▲可观峰峦,可临崖壁
▲可临深潭沿斜径上险坡
▲后有旧藤,前有老杆,红紫相映
▲下有红荷,中有黑松,上有紫薇
▲可观山旁名木
▲可采路边野花
▲可赏花木,观本心
▲云英
▲沐霜
▲清音
▲醉华
▲守拙
▲乐幽
▲嘉实园子虽小,却五脏俱全:用中国古老而渐衰的叠山理水技艺,打造峰回路转的玄览谷;
于山崖之上镶嵌宋、元、明、清各代碑文而成碑古石残崖;
在水榭边筑戏台慰,藉自己儿时毕园昆曲梦;
收藏的残碑用来铺地。
移门玻璃上有迭字回文。
屋檐玻璃上有名贤法帖。
桥头石上有借口字的钱币雕刻。
石桥上有闺阁回文诗的玻璃光带。
铜桥上有顶针回文诗的补子铜饰。
你能想到的古代士大夫能做的风雅之事,皆在南石皮记中能找到寄托。
闲坐院林,观春夏秋冬四时之景。
▲踏落花
▲拾落果
▲观游鱼
▲喂寿龟
▲疏影
▲光阴
▲浓荫
▲踏雪
▲听雨
▲沐雾叶放说,雅致的园林生活,本应该是日常:雅活可以是华贵的,也可以是素朴的;可以是李渔《闲情偶寄》里的精巧考究,也可以是沈复《浮生六记》中的简约率真;可以是王维的“辋川别业”,也可以是白居易的“乐天草堂”,朱文公的“半亩方塘”,更可以是两者和合,就像渊明有菊也有蟹,青莲有诗也有酒,东坡有竹也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