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开讲#破乱重生的希望
在希罗多德的记述中,古埃及人是以嗜猫如命见著于《历史》的著名“猫奴”群体。作为地球上最早尝试驯养猫的民族之一,古埃及人将生活中对猫的依恋投射于信仰体系中,并反映在艺术作品里;漫观三千年古埃及艺术史,也是埃及猫在尼罗河畔的人类早期文明中登堂入“世”、超凡入“圣”、出神入“画”的历史。
古埃及的“猫信仰”与根深蒂固的日神崇拜密切相关。日神“拉”(Ra)是古埃及神谱中最强大、煊赫的神祇之一;因为猫能够夜间视物,埃及人认为是拉神赋予了猫眼“储存”日光的神奇能力,这种动物便自然而然地藉由与拉神的关联蒙上了一层神话色彩,甚至被奉为“神猫”塑形造像。这些“神猫”主要现身在神庙与陵墓两类原境中,并以“本身”与“变身”两种方式彰显神威:以猫为“本身”的神,最著名的便是“猫女神”贝斯特(Bastet,埃及语Bȝstt,象形文字写作),在古埃及神话谱系中,她是日神拉(Ra)的女儿,并拥有“拉之眼”的名号,以全动物或半动物型塑造的贝斯特女神像常由私人献给神庙,享受供奉;以猫为“变身”的神尽管不止一位,但流传最广,影响最深,也是给予埃及的“猫信仰”以最大权重的,是作为日神变身的“赫里奥波利斯大猫”斩断恶蛇阿普菲斯(Apophis)的故事,这是猫在古埃及墓葬中最常被捕捉到的一个图像母题。本文将对此母题的图像志传统进行一些梳理与分析,以期待发掘猫形象出现在古埃及墓葬艺术中的图像学意义。
“拉神变猫斩恶蛇”的故事记录在古埃及著名的《亡灵书》(符咒17)中。《亡灵书》埃及语写作rȝ nw prt m hrw,原意即“有关重见天日的经文”,是埃及人关于死亡和来世的宗教文献集成。作为一种丧葬文学,《亡灵书》在性质与功能上与古王国时期的《金字塔铭文》(The Pyramid Texts),中王国时期的《棺木铭文》(The Coffin Texts)一脉相承。在新王国时期(公元前1550-前1069年),《亡灵书》本身完成了体系化与典籍化的过程,并基于文本故事情节发展出一系列图文并茂的插图版本,受用阶层也扩展到广大的平民群体。将《亡灵书》抄在纸草卷上陪伴墓主下葬,或择取其中一些关键图文用作墓葬装饰,可以为亡灵提供关于来世之旅所需的重要知识,助其顺利通过生死之阈的重重关卡,最终在冥神奥西里斯(Osiris)的“末日审判”中胜出,实现重生的愿望。
《亡灵书》中“拉神变猫战恶蛇”即属于这样一个常被择取用作墓葬装饰的关键情节。这个故事最早的文献版本可以追溯到中王国时期成型的《棺木铭文》,[7]不过以图像方式呈现在纸草卷或墓葬壁画中,则是新王国时代才开始的现象。现藏于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的著名的胡涅费尔(Hunefer)《亡灵书》纸草卷中,关于变身“大猫”的日神拉与恶蛇阿普菲斯的战斗有一段精彩的描写,并配有生动的插图:
我是那只伟大的猫,
在赫里奥波利斯撕破了艾谢德树皮,
那天晚上平反叛乱的战争打响了,
那天万物之主的所有敌人都被摧毁。
它意味着什么呢?
对于那只猫,
他就是拉自己。
思雅(Sia)说起他的时候叫他“猫”[mjw,音“miu”,作者按];
他举止像猫,
“猫”之名就这样诞生了。
这是一段极“灵”的描写——开场很隆重,神猫劈树砍蛇,勇猛无敌,寥寥四句,强敌甚至没有得到真正露脸的机会就被打败了;中间三句,问答相承,直白揭开拉神“猫”的新面;而结尾处最是暗藏玄机,以“感知之神”思雅(Sia)之口,唤出“猫”之名,也就是猫在埃及语里唯一称呼——“缪”(mjw,象形文字写作)!
《亡灵书》这段故事中潜藏着两个关键问题,直接关系到对猫图像在古埃及丧葬语境中所具有的符号意义的破解:一,在怎样的情况下,日神拉需要变身为猫?二,变身为猫的日神拉,其名“缪”为何需要被“感知神”唤出?
首先来关注日神变猫的情境问题。文本中以“艾谢德树”(埃及语jšd,也叫“太阳树”)作为提示,明确了日神变猫的时间与地点,其实是在黎明之前的暗夜里,太阳即将升起的“天门”处。在古埃及人的宇宙地理观中,拉神每天乘“太阳船”出行,白日巡游于天空,夜晚沉没于地下。入地之后拉神需要在黑暗的航道里继续前进,才能于次日准时突破地平线,重返人间。而在地下的夜航是一段危机四伏、充满凶险的旅途。所谓“朝避猛虎,夕避长蛇”,在埃及人的想象中,隐藏在水面以下、暗夜之中的毒蛇,是最危险最致命的敌人;[9]每天黎明来临之前,拉神都必须与恶蛇阿普菲斯一较高下,而这注定是一场恶仗。深谙万物“相生相克”的埃及人想出一个办法,就是让拉神变身为一只神勇的猫,与巨蛇战斗。猫眼夜间可以辨物,是太阳船夜航的最好助力;而猫又是蛇的天敌,可以与之相克。如此这般,日日往复,变身为“赫里奥波利斯大猫”的拉神总能如愿赢得胜利,重获新生。
其次,关于变身“大猫”的日神拉,其“命名”与“现形”问题。从“缪”的发音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典型的拟声式命名,与中文里“猫”一样,“其名自呼”。《亡灵书》中这段描述有趣又灵性的是,变身为猫后的拉神并没有被冠以什么宏大之名,而是简单地、近乎随意地,被“缪”地一声唤出,并在末句反复重申——它似乎在提示,拉神在此处变身为猫,不仅是要入其形,还要发其声,留其名——因为以声为名,可以提示“猫”的存在;“缪~”声回响在黎明前的暗夜中,即便其形不可见,其名亦可起到恐吓恶蛇,斥退邪灵的作用。
在埃及人的想象中,逝者所处的墓葬漆黑如夜,亡灵需要经历一段漫长而艰险的旅途才能抵达冥神奥西里斯(Osiris)的审判法庭。这一段旅程与拉神夜航之路类似,都需要面对巨蛇之患。变身为猫的日神,在战胜巨蛇的过程中既保证了自己的安全,也保全了亡灵的安稳,因此将《亡灵书》中“拉神变猫战恶蛇”的故事母题择取作为墓葬装饰,具有护佑重生的意义,成为新王国以后许多墓葬装饰中乐于采用的题材。
无论是以插图的方式呈现在纸草卷中,还是作为相对独立的墓葬装饰图像,《亡灵书》中“拉神变猫战恶蛇”的视觉表达一般有以下几个标示性图像志特征:
其一,“猫”的形象:日神拉所变身而成的“赫里奥波利斯大猫”,通常被刻画为一只棕皮花斑的公猫,四肢尾部有横纹,身型矫壮强健,外貌特征近似与古代埃及猫同源的现代非洲野猫(学名Felis silvestris libyca);“大猫”耳长且挺,有时被夸张到状如兔耳的程度。法国埃及学家瓦莱丽·安格诺(Valérie Angenot)认为,这类图像中的“长耳大猫”其实并非“猫-兔”合体,而是“猫-驴”合体——猫的长耳在此处实为驴耳。为什么要给猫画上驴的耳朵?因为在埃及语中,“驴”(ˁȝ象形文字写作)的发音为aa,与“大”(ˁȝ,象形文字写作)发音相同。猫生驴耳,也就是“猫-驴”,连起来读作“miu.aa”,可不就是“大猫”!这是一种图像与文字语义双关的用法,在埃及艺术中并不罕见,事实上,中国古代艺术中也常使用类似的做法。
其二,“斩”的动作:在图像中,日神所化的大猫斩杀巨蛇的行为,一般有一个相对固定的传达方式,就是猫手中所执的“ds-刀”。此刀在象形文字中写作“”,与图像中呈现的形状一致,很像现在外科医生手术所用“柳叶刀”的加大版。ds符号本是“燧石”之意,因最早的刀以燧石片所制引申而来。在古代埃及,宗教仪式中所用的刀具一直保留着以燧石片制作的传统,“”符号也逐渐成为象形文字中指代各种刀类,以及表示“斩”“砍”“杀”等动作的限定符号。这个符号天然具有“保护”与“惩戒”的双重含义。此处日神变身的“大猫”执“”斩蛇,血溅刀锋,巨蛇死而日(人)复生,又是一个图文一体式的表达。
其三,“蛇”的体态:《亡灵书》“猫斩蛇”这个情节以图像呈现时,蛇几乎总是以“M”状曲折蜿蜒的体态出现。这当然是蛇自然形貌的一种反映,不过蛇身拱起两折(有时更多),在象形文字符号系统中,也是对地平线“”(ȝḫt)符号之下“双子峰”形态的一种模仿。如前所述,古埃及人认为东方天尽头处有两座山峰,那里生长着“艾谢德树”,是“天门”的所在,也是太阳每天升起的地方。此处日神拉变身大猫斩杀巨蛇,蛇的身体盘成地平线上双子峰的形态,有太阳顺利从东方升起的寓意;而画面中常常与蛇相伴出现的象征太阳的艾谢德树,则强化了这种图像意涵。
日神拉所变身的大猫与巨蛇相对的题材,有时并不谨遵现存神话文本中的故事性叙述,而是以一种更加晦涩难懂的形式反映在图像中。比如新王国第18王朝法老图坦卡蒙的第二层镀金木椁右立面上,刻画了一只以“”范式右向蹲立的猫,猫的整体姿态与大英博物馆收藏的“盖尔-安德森猫”极为肖似。猫的前方,迎面而立的是六具身首异处的“人形木乃伊”,每一具身前都有一颗悬在日轮上的梨形光头,头颅以正面示人,头顶还各罩着一颗星星,显得颇为诡异。猫与“断头木乃伊组”所在的地平线之下,潜伏着一条长蛇,蛇身蜿蜒起伏,曲折处托起六枚较小的日轮,各以三条长线与人脸下的日轮相连。长蛇头部上扬,与猫尾处相交;而猫的后足隐没于地平线之下,虽未在图中表现,位置却正当落在蛇七寸处,似有“压制”之意。在六具断头木乃伊之后,与猫遥遥相对的,还有一组曲身而立的长蛇,每条蛇身都各自承托一具完整的木乃伊。
这组图像究竟表达了什么,并不十分清楚,画面周围的象形文字铭文也晦涩难读,有可能是用于护佑图坦卡蒙冥府之行的“密咒”,也即被埃及学家命名为《冥府奥义书》(The Enigmatic Book of the Nether world)的一部分。[16]这是古埃及现存的最难解释的丧葬经文,到目前为止,学界对此文本及其配图之“奥义”仍然争论不休,未有定论。不过猫与蛇相对的存在,不禁令人想到《亡灵书》中“猫蛇大战”的相关情节;而这里的猫尽管未有“斩蛇”之动作,却有“压制”之姿态。是以我猜测,猫在此处出现,应该也是作为日神拉的“变身”,起到驱邪镇恶、护佑重生的作用。
大概是为了突出“猫”这种动物本身面对暗夜强敌时的“捕手”特长,在图像中变身为猫的日神更多时候会以“全动物”形态呈现;不过偶尔也可以看到日神半人半猫的样子。比如在上述图坦卡蒙同一口以《冥府奥义书》为装饰题材的镀金木椁左立面上,包含了一个猫首人身的“木乃伊化”形象。埃及学家皮亚科夫(Alexandre Piankoff)认为,这有可能影射了古埃及丧葬文学《笃阿特书》(Amduat)中的场景,展现了日神在冥府穿行时依次变幻的形象,猫在这里是其第七种变身。类似的场景在更晚一些的埃及葬具装饰中也偶有出现。
除了《亡灵书》和《笃阿特书》,日神变身为“猫”的情节还出现在新王国以后成型的另一个丧葬文书《拉神祷文》(Litany of Ra)中。这份文书最早出现在第18王朝法老图特摩斯三世(Tuthmosis III,公元前1479-前1425年)和他的首辅大臣乌塞尔阿蒙(Useramun)的墓中;在第19王朝初期法老谢提一世(Sety I,公元前1294-前1279年)以后,频繁出现在王族墓葬中,几乎可算作拉美西斯时代(第19-20王朝)帝王陵寝的一个标准装饰主题。
与其他丧葬用的仪式性文书类似,《拉神祷文》也是为护佑死者(主要是法老)亡灵顺利通过冥府而准备的咒语和祷词集。它篇幅不长,结构也比较简单,主要包含两部分内容:上半部分历数了日神拉在夜间的七十四种“形”(ḫprw),七十五种“名”(rn);半部分祝祷法老与神灵结合,与拉同在,以获新生。《祷文》不仅体现了日神的强大法力,其最后与法老的结合,也强化了王权存在的神圣性,以及法老重生的必然性,是以在古埃及的“王权神话”中也占有重要地位。
有趣的是,在拉神的诸多变幻中,以“缪”(mjw)为“名”,以“猫”为“形”出现了两次,一次名为“猫人”(Mjwtj),形象与图坦卡蒙金椁上猫首人身的木乃伊肖似;一次名为“大猫”(Mjw-ˁȝ),保持了《亡灵书》中“赫里奥波利斯大猫”的大致体貌,以全动物“”型呈现。
世间万物的生息繁衍、你来我往,无不因日而生,应时而起。拉神在夜间/冥府的七十五般变化,或与太阳本身瞬息万变的“法力”相关,也是日光之下造化神工“现形”的诸面,是以这些“变身”对日神“本身”来讲,既可谓其“因”,亦可为之“果”。然而在日神的暗夜七十五面中,猫独占其二,这确乎引人深思。毕竟,对拉神而言,这只是他步入凡尘的一小步,但是对猫而言,这却是它飞升成“神”的一大步。那么必然又引出一个问题——埃及猫的“飞升”是何时开始的呢?
对于任何想要把古埃及的“猫信仰”当作一个历史性课题来考察的尝试(艺术史自然也包括在内)来说,“拉变猫”这一关键性神话事件投影于现实的时间点的确定都显得至关重要。然而这也是一个很难考证清楚的问题,因为它基本属于古埃及宗教生活中秘而不宣的部分——所有这一篇中涉及的材料,那些置于墓中、护佑死者的咒语祷文,皆是以自身的“不见天日”,求取亡灵的“重见天日”的。
就现有的文献材料来看,自中王国时期(公元前2055年-前1650年)发端,拉神已经完成了“猫”的变身,这应该是能够确定的,因为在第一中间期开始出现的《棺木铭文》中,已经有了与后来《亡灵书》中类似的“猫斩蛇”情节。不过,是否能将这个时间点推向更早则很难说。正如马莱克所言,尽管古王国的《金字塔铭文》中的确有拉神变身的桥段,但是他所幻化而成的“类猫女神”麦芙黛特(Mafdet)大抵应为“豹”,而不是“猫”。
从视觉材料方面来看,现存最早的有着较为明显的宗教指向性的猫图像,也大致出现在中王国开始以后。现藏于大英博物馆的一枚来自公元前两千纪初期的新月形“牙刀”,上面刻画了一只大体呈“”型蹲坐的猫,置身于其他全动物或半动物的形象之间,包括狮、蛇、圣甲虫、猎豹……其中最左侧一位执“”(ds)刀的河马与居中的一位执“”(wȝs)杖的羊首人身形象确认了整个动物组合的“神怪”属性。
此类“牙刀”在中王国时期常常出现在墓葬中,有学者认为其功能可能是妇女生育时用于护身驱邪的仪式性器具,并由此称其为“助产牙”。这件牙刀上的“”型猫左向蹲坐在一个“”(nb)符号之上。考虑画面整体的“神怪”属性,以及“””符号具有的“主君”之意,此处用“”符号之上叠加“”来指代具有某种信仰意涵的“猫君”,或者某位“类猫”女神是有可能的。而它是否可能是日神拉的一种早期变身形象?似乎于一件单品中进行这样的推测还是过于唐突了,尽管猫面前紧贴的“曲身蛇”与《亡灵书》中蛇形象在图像志层面的勾连,以及画面中其他具有“日神属性”的动物,如狮、豹、圣甲虫等不免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猫在这里的图像意涵虽然不甚明了,但是联系此类牙刀的整体功用,以及此件器物画面的神怪特质,猫的“辟邪”属性还是比较清晰的。
至此,本文以神话中“拉变猫”这一关键性事件为切入点,探讨了埃及猫从自然世界走进人的精神世界的契机与方式。尽管引入进行图像学分析的材料主要来自新王国时期,但是零散的文本与视觉证据可以将猫“飞升成神”的时间点向前推至公元前2000年上下的中王国开端——在信仰层面,这是猫从“人间”开始进入“人心”的时期;在驯养层面,这也是猫从“林间”慢慢步入“人间”的起点。
这样看来,埃及人将“猫”纳入世俗生活与信仰体系几乎是同步的进程;这两者看似背道而行,内里却并不矛盾。“圣”与“俗”对埃及人来讲,不是一条长杆的两端,而是一个球体的两面。古埃及人能够在猫眼中看到日光,在猫捕蛇的天性中找到破乱重生的希望,与中国士人能在微盆小景中看到宇宙万象或为同样的道理。这是一种充满“宗教感”的自然体验,在所谓的“科学(祛魅)时代”到来之前,构成人类面对自然的一种普遍情绪;而这种情绪对于被希罗多德称之为“宗教感过剩”的埃及人来说,几乎就等同于生活本身。
本文选自《世界艺术》,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