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济南,提到南山,当地人都知道指的并非一座山。
济南南依泰山,北傍济水(今为黄河)。城内百泉竞涌,河渠穿行,半城湖水,将这座古城滋润得江南一般。放眼城南,层峦叠嶂,连绵起伏,直抵泰山脚下。这“南山”,即整个南部山区代名词。
锦屏秋色
青山妩媚,秀水柔情
宋人曾巩来济南做官不足两年,却很爱济南,也了解济南,他评价济南:“满轩山色长浮黛,绕舍泉声不受尘。”“满轩山色”中,除“齐烟九点”外,大都在城南。他深知,南山不只是山,也有河与湖,还是济南百泉之源。
与曾巩同时代,但比他小十二岁的沈括在《梦溪笔谈》卷三中坚信,济南泉水与济水有关:济水自王屋山东流,“伏流地中,今历下凡发地皆是流水,世传济水经过其下。”直到清代,沈括的说法依然被很多文人所认可。淄川蒲松龄《趵突泉赋》道:“泺源之源,发自王屋。”历城王钟霖《第一泉记》云:“济水源自王屋,伏流至济南,随地涌泉,不止七十二也,而趵突为最。”
曾巩则主张泉源即在南山,其所著《齐州二堂记》中说:“泰山之北,与齐之东南诸谷之水,西北汇于黑水之湾,又西北汇于柏崖之湾,而至于渴马之崖——而自崖以北,至于历城(今历下)之西,盖五十里,而有泉涌出,高或至数尺,其旁之人名之曰趵突之泉。”他还记述了当地测试水源的一种传说,即“齐人皆谓尝有弃糠于黑水湾者,而见之于此(趵突泉)。盖泉自渴马之崖,潜流地中,而至此复出也”。他的这一观点,也成为济南泉水史上的“关键少数”。
大并渡口
金人元好问是曾巩的坚定拥趸,其诗曰:“南山压城头,十里奎与函。洑流出地底,城隅满泓潭。”他在《济南行记》中说:“瀑流泉(趵突泉旧称)在城之西南,泉,泺水源也。山水汇于渴马崖,洑而不流,近城出而为此泉。好事者曾以谷糠验之,信然。”
这里所谓的“以谷糠验之”泉源的传说,在济南流传既久且广,甚至有人说,人们在泰山黑龙潭撒下麦糠,会在黑虎泉里浮出。此类传说权当是济南泉水的趣味解读。据现代水文地质部门对济南泉水成因及流向考证与勘察,济南泉水大多发源于南山。由此证明,曾巩距今九百五十多年前的论断颇具前瞻性。
夕照锦阳川
曾巩所言黑水湾,在今锦云川和锦阳川两水交汇处,河床宽阔,附近有大并渡口村。曾在万竹园内建“二十四泉草堂”的清代诗人王苹有《黑水湾》诗曰:“山行鸡犬寂无哗,寒流湾环更几家。岳色压檐残雪在,柴门日午落松花”。而所谓渴马崖,在玉符河上游寨而头村南,今人在渴马崖旁立“趵突泉源头原址”石碑,近水处还有据说是可直通趵突泉的两眼洞口,朝阳洞和明阳洞。
我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南山地名中很多有“而”字,如邵而、高而、杨而、岳而、罗而、吉而、廒而、营而、康而、左而、郭而等等,甚至佛峪最初也叫佛而峪。大多是以姓氏命名的村庄,寨而头村则是早年村子位于山寨的方位表述。这些地名中的“而”,类似于普通话中的“儿化”,南山“而化”成为济南地名一大特色。
古寺山中藏,多少佛头青
徐北文先生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即有《南山多少佛头青》之论述,让我加深了对南山的印象、理解与想象。“佛头青”是调色板上的颜料,主要由普蓝和深绿构成,用此调和出来的色调,既是南山浓郁的山色,也意会着石窟造像的标志性色彩。
佛教在济南兴起于魏晋,兴盛于隋唐。仅隋唐时期,济南就建有兴国禅寺、般若寺、开元寺、普门寺、义净寺等大小百余座寺院,摩崖石窟造像也不胜枚举,其中大多集中在南山。前秦皇始元年(351),朗公和尚(也称竺僧朗,俗姓李)移居泰山北麓金舆谷(今柳埠),兴建寺院,人称朗公寺,这被视为佛教传入山东的源头,也是齐鲁之邦最早的佛寺。
隋朝开国君主隋文帝杨坚的母亲吕苦桃为齐郡(济南时称)人。杨坚在位期间广兴佛事,仅在济南历山一处,就开凿石窟九座,摩崖造像百余尊,山腰里修建极乐洞,塑佛及菩萨三尊,浮雕佛像数十尊。从此,历山遂有“千佛山”之名。开皇三年(583),隋文帝赦令重修朗公寺,更名为神通寺。重修后神通寺香火旺盛,历久不衰,宋代时被誉为“三齐名刹”。后来主体建筑倾覆,而始建于隋大业七年(611)的四门塔成为保留至今的最重要遗物,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单层亭阁式石塔。
神通寺四门塔
1936年6月,梁思成与林徽因来济南做田野调查,出了济南火车站,便顶着烈日,扛着行囊,徒步七八十里,用一天时间来到神通寺遗址,考察测绘了四门塔、龙虎塔及墓塔林,还去了九顶塔和灵岩寺。梁思成在其《华北古建调查报告》中对四门塔称赞有加:“中国宝塔有趣地组合了中国原有的多层楼阁,而以印度窣堵坡(塔之梵文音译)踞乎其上。神通寺的四门塔是这种结合最早、最简单的例子,应该占据中国宝塔发展史中最突出的地位。”
距神通寺不远还有座始建于唐、重修于明代的九塔寺。寺名源自九顶塔。明代济南诗人许邦才《九顶塔记》云:“其塔一基,上而顶九各出,构缔诡巧,他寺所未经有。”梁林二人来此时,也认为此塔属国内孤例,只是当时塔顶九座密檐小塔中,有四座倒掉,损毁相当严重。直到二十六年后,即1962年,济南计划维修九顶塔,并派专人赴京向梁思成讨教,他听取了专项汇报,审阅并修改了维修图纸,使维修工程得以圆满完成。
当年朗公在济南时也经常到灵岩寺所在的方山脚下讲经说法,灵岩寺也将朗公尊为开山祖师,周围山谷、山石也以朗公命名。但另有一说,灵岩寺创始人为法定,传说其北魏正光元年(520)来此,最初所建寺庙为神宝寺,位于今灵岩寺之北,后来灵岩寺取代了神宝寺。隋开皇十五年(595)春,隋文帝到泰山封禅途中去了灵岩寺。至唐代,灵岩寺已相当繁盛。麟德二年(665),唐高祖李治及皇后武则天从洛阳到泰山封禅,途中特意在灵岩寺住了十天,并下令齐州免灵岩寺一年半的租赋,还从国库中拨付款项帮助灵岩寺大兴土木。元和年间(806—820),当朝宰相李吉甫将灵岩寺与今江苏南京栖霞寺、今浙江天台国清寺、今湖北江陵玉泉寺并称“域内四绝”。
灵岩寺辟支塔
济南老城东南龙洞山,也称禹登山,包括龙洞和佛峪两大景区,深涧幽谷,怪石嶙峋,林木葱郁,也是佛道杂处之地。龙洞山之独秀峰,壁立千仞,阳春之时,崖壁开满野花,翠若锦屏。“锦屏春晓”遂为“济南八景”之一。而至秋日,山涧之间,红叶满天,层林尽染。“锦屏秋色”同样惹人爱怜。
山中有寺,名龙洞寺,晋代始建,主祀龙神,俗称龙神庙,至北宋年间已颇具规模,宋英宗诏赐“寿圣院”。后宋神宗敕封龙神为“顺应侯”和“灵惠公”。历朝州、府、县官吏每逢干旱,都要率民众至此,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祈雨队伍中有神车,上面装扮好的龙神正襟危坐,雷公和电婆伴随左右。寿圣院中,张灯结彩,鼓乐齐鸣,香火隆盛。今庙宇已废,碑刻散落。两株高大银杏树仍枝繁叶茂。
秋到龙洞山
“元人冠冕”赵孟頫赋古风五言诗《祈雨龙洞山》,诗的前半部分写龙洞景色,可谓妙哉:“苍山如犬牙,细路入深谷。绝壁千余仞。上有凌云木。阴崖不受日,洞穴自成屋。萧森人迹少,荟蔚兽攸伏。云林互隐映,涧道相回复。翔禽薄穹霄,鸣鸟响岩曲。”伴着诗境,穿藏龙涧,便至佛峪。
佛峪的谷底像个小盆地,群峰环抱,草木林森,清泉滋润。登山盘道上有座木制牌坊,重檐三楹,上书“佛峪胜境”,系般若寺旧迹。该寺始建于隋文帝时期,崖壁上几十尊造像多为唐代遗物,而书法石刻则分属历朝历代。
寺南端有一数十米的高岗,名禹登台,也称钓鱼台,其上有亭,名“环翠”,也称“听瀑”。从这里北望,但见对面悬崖之上,有条细长的瀑布,似白练轻纱,飘然落下。山崖之上的泉源,与瀑布和崖下泉池三位一体,合称林汲泉。金人《名泉碑》列“济南七十二名泉”,林汲泉列第五十九位。
清代济南人、中国公共图书馆的首倡者周永年酷爱这块净土。他早年曾于般若寺中苦读。后来他出仕做官,仍对此地心心念念,希望有朝一日能在此构筑“林汲山房”,归隐幽居,还请人绘就《林汲山房》图,并自号“林汲山人”。但一直未能如愿。他当时客居北京,其挚友、书法家翁方纲为其题赠七律,其中“因山傍寺托幽居,对画看山十载余”之句,写尽了周永年化不开的思乡情愁。
一方水土,物产殊宜
济南旧有“东米、西酒、南柴、北菜”之说,指的是济南不同方位各色物产。而这城南,山清水秀、地形多样、植被茂盛,形成独特的山地小气候,物产丰富,林果业发达,不再是旧时济南人的“柴火垛”,早已成为“干鲜果篮”。
南山菜地
南山是杏、桃、梨、李、红枣、酸枣、樱桃、苹果、山楂、栗子、石榴、无花果、核桃等果品的传统产区,尤以柿子和柿饼最为著名。每至秋天,南山柿子涌上济南大街小巷的水果摊,成为济南一景。旧时柿子带着枝条卖,买回家来,将整枝的没有红透的柿子挂到墙上,先是观赏,等它们慢慢变红,仿佛一盏盏小红灯笼;然后再吃,那时柿子软到家,甜得无以复加,果肉都已液化,济南人称“喝蜜的”,比喻十分恰当。济南人对秋天的美好记忆,往往从一枚南山柿子开始。
成熟的柿子
南山给人的感官记忆绝不仅是甜,更多的是香,这便是餐桌上的南山味道。这里食物看起来并无特殊,甚至还有些粗犷,但食材天然,配料极少,加工简单,这便令济南人为之称道与追捧。像南山野菜、香椿芽、南山煎饼、南山豆腐及豆腐皮、山鸡蛋、山玉米、山地瓜、山豆角、南瓜等等,都是济南人赶南山大集时采买的目标。
南山韭花酱,以山韭花为原料,以传统石磨碾压、低盐腌制而成,颜色鲜绿,不失韭花特有之香气,是济南人秋冬季吃火锅的好伴侣。山乡人家的柴火炖笨鸡、南山全羊,令人在炊烟袅袅中领略久违的乡野之味。类似“四四席”的媳妇宴,凭着一桌酒菜,将南山乡下具有古风的待客之道展示在世人的面前,明亮亮,真切切,毫无保留。
黄巢长峪媳妇宴
济南的秋天是最美的季节,南山亦如此。用当年老舍《济南的秋天》中的文字,来描述南山的秋,自然十分妥帖。他写道:“在秋天,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皱。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温暖的空气,带着一点桂花的香味。山影儿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虚幻地吻着。山不动,水微响。那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是诗”。
不信?你亲眼去看看南山秋色吧。
作者:牛国栋 摄影:牛国栋 编辑:徐征 校对:刘恬